李晟扭头看了一眼距离自己最近的刘破虏,刘破虏立刻明白了李晟的意思,挥了挥手,带着本队的几十名兄弟,从阵列中脱离出来,向应龙城的方向疾奔了数百步后才停了下来,在骑兵团的防御阵列的斜后方,摆出了一个楔形冲锋阵。后面的骑兵队顺势向前,填补了这队骑兵的空位。
看见刘破虏默契领会了自己的战术布局之后,李晟微微松了口气。
风雪之中,视线模糊,仅凭声音,根本无法准确判断前方所来之人的规模、编制以及是敌是友。熟悉陇右地理风物的李晟甚至隐隐怀疑,这蹄声过于细碎,不太像是大队骑兵行进时发出的声音,除非是敌军做了什么特殊的处理。
不过,无论来者是谁,李晟都相信,摆好防御阵列的轻骑兵团,都不会畏惧。
更何况,李晟还得意将刘破虏带领的骑兵队摆在阵列之后,进可作为预备队突击破敌,退可提前撤离战场,向应龙城示警。
刘破虏虽然贪杯爱酒,但在战场上,则是自己绝对可以放心依靠的好兄弟。有刘破虏的骑兵队在,李晟相信自己已经首先立于不败之地了,毕竟自己骑兵团的主要任务就是巡逻应龙城周边,察看敌情。
蹄声越来越近,李晟胯下的青海骢不安地扭了扭脖子,雪花从青白夹杂的鬃毛纷纷抖落。唐军士兵则纷纷拉紧了骑弓,箭头斜指上方,随时准备将羽箭抛射出去。
“哞……哞”随着几声奇怪的兽吼,一对美丽而修长的长角,破开层层雪幕,突然出现在李晟面前。
这对挂满冰霜的长角微微内弯,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神秘的纹路,不由让人心神动荡。
李晟一愣神的功夫,身旁的唐军已经引弓张弦,朝天上抛射出一轮羽箭。
一片羽箭逆着雪流而上,爬升到最高点之后,根据箭枝的重心,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身姿,然后箭头朝下,顺着风雪的声势,迅速朝下刺去。
羽箭尚未落地之际,那对动人心魄的长角似乎听见了半空中的尖锐呼啸声,稍稍停顿了片刻。
长角下面,一双纯黑色的眼珠闪动着单纯的迷惑和不解。而长角后面,似乎还有无数的枝枝桠桠在不停地跃动。
“停!不是敌袭!”李晟大声喝道,制止了唐军再次发箭的举动。“阵列左右散开!让开中间通道!”那双眼珠深深刺激到了李晟,他鬼使神差地下达了这么个奇怪的命令。
骑兵团的士兵虽然不是太理解,但依然严格执行了李晟的命令,迅速开始向两边散开队伍。
唐军骑兵刚刚开始进行阵列调整,半空中的羽箭已经达到了最高速度,尖叫着扎进了枝枝桠桠的队伍之中,然后湖面上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和摔倒声。
不少长角兽中箭之后,在湖面上滑行了很长的距离,有的一直滑到了唐军骑士的马下,惊得战马不住往后退缩。
李晟的青海骢也被满地滑行的长角兽吓坏了,一头背部中箭的长角兽更是直接滑到了青海骢的前蹄处,吓得它不住地打响鼻。
李晟轻抚着爱驹的脖子,眼睛却死死盯着第一头长角兽,望着它那如夜般深沉的眼眸。
第一头长角兽很幸运,除了一只流矢擦破了它棕褐色的皮毛外,冲在最前面的它反而避开了唐军不算密集的箭雨。流矢只是划破它的皮毛,并未伤到筋骨,因此它并未停留,而是加速奔跑,率领着身后的兽群,从唐军正在分开的阵列中迅速冲刺而过。
这时,不少唐军才看清楚,这群野兽大小似羊、毛长而密、通体棕褐。有些箭法优良的士兵还发现,并不是每一只“野羊”都有长角,尤其是兽群中间,集聚着不少没有长角的“野羊”。
兽群从唐军骑兵让开的通道中奔腾而过,矫健的四肢不断敲落在厚实的冰面上,发出了细密的击打声,和沉稳有力的马蹄声浑然不同。
“李校尉,属下没认错的话,这应该是西海羚。那双大长角,嘿,错不了,就是西海羚。这个时节,西海羚一般不走这边的道路啊……”一个在西海附近戍守多年的老兵在李晟左耳边闲言碎语念叨着:“……校尉,西海羚的皮毛可暖和了,我们应该再猎上几头。”
李晟回想着那双像黑宝石一样深沉的眼睛,对老兵的碎碎念根本没怎么听进耳,因为他知道这老兵是有名的碎嘴子,十句话里也就半句有用。
不过李晟还是听明白了老兵的用意,他轻轻摇了摇头:“某听闻西海羚乃雪原上的瑞兽,不可妄加伤害!再说,我们已经射伤了数十头,就不必再为了贪念多造杀孽。”
“李校尉,不过是几头野兽而已……”老兵并未放弃,还在不懈地劝说。
“闪开!”李晟忽然怒喝道,左手猛击老兵的战马,惊得战马连退了两步。
老兵还在惶然不解之时,李晟的右手已经拔出横刀,朝左前方挥了过去。
“头儿,某不过多说几句,你也不必发这么大的火吧!”老兵不由有些生气,论资历,自己可比李校尉年长得多,只是自己没有当过牙兵,立功表现得机会太少……
“大胆的畜生,居然敢伤人!”李晟对老兵的埋怨置若罔闻,挥出去的横刀一击不中之后,迅速化刀为棍,向前平推过去。
横刀一闪而过,李晟刀尖上迅即鲜血横飞,和雪花混在一起,顿时洒了左后方老兵一脸,把他嘴里没有说完的话完全堵了回去。
这时,老兵才发现,一头通体灰白、瘦可见骨的雪豹带着半截鲜血直流的尾巴,在自己马前嗷嗷直叫,爪子却牢牢抓住一头西海羚的尸体不放松。
老兵急忙摘下马槊,准备将受伤的雪豹一槊攮死。
李晟用横刀压住老兵的马槊,“某错怪它了,其实它只是想叼走这头西海羚的尸体而已,并无意伤人。众生平等,皆有缘法,某已错伤了它,就饶它一条性命吧。”
老兵愣了愣神,对满嘴佛经的李校尉哭笑不得。他觉得自己这个年轻的上司实在有点魔怔,好好一个武士,整天抱着佛经和诗书看,难不成还要考明经、中进士啊!真是不文不武、不伦不类。
不过,不管怎么说,李晟是他的上司,也刚刚在雪豹爪下救了他一命,他还是按照李晟的要求,放回了马槊。
李晟对老兵的腹诽毫无察觉,右手提着横刀,心里却只是不断想起那双深黑色的眼眸,并暗暗念道:“大帅,某也不知道自己处置得对不对,只是觉得如果是您的话,应该也不愿意妄造杀孽吧!若非如此的话,您早就毫不犹豫地接受圣人的旨意,以将士的血肉之躯铸就新的战功了吧!也不至于现在虎落平阳啊!”
大帅离开陇右之后,李晟反复思索大帅的用心,朦胧间似乎有点能够理解大帅的心境了。
地上的断尾雪豹,因为受伤的缘故,哼哧哼哧地闷哼不止,但两只前爪依然深深嵌在西海羚的腹部。
雪豹的利齿外露,在西海羚的脖子上不断扭动,试图寻找最佳的咬合点。
李晟看得出来,这头雪豹应该在风雪中饿了许久,故而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很贪婪,居然不太顾及骑兵的威胁,一心只想着赶快把西海羚拖到一个安全的地方。
可李晟马头前这头西海羚尸体十分肥硕,躯体比雪豹要大上不少,雪豹费了半天劲,却总是无法将西海羚拖走。
看着雪豹的焦灼和执着,李晟望着雪豹身上跃动的斑点默默出神:“人兽殊途,却都沉沦于生存的重压之下,故曰众生皆苦啊!”
“来者何人!”刘破虏的高喝打断了李晟的遐思。
李晟一惊,急忙下令:“结圆阵!”西海羚至前方奔涌而来,刘破虏的高喝却说明背后有异动。
紧急之间,李晟赶忙让轻骑兵团拢成一个首尾相衔、快速转动的圆阵,这样的话,无论敌人从哪个方向过来偷袭,骑兵团都可以有所防备,并迅速根据敌情进行相应调整。
此时,西海羚群已经完全从骑兵团让开的通道中穿过了,湖面上只剩下横七竖八西海羚尸体和迟迟叼不走猎物的雪豹。
骑兵团结阵的动静吓得雪豹急忙向外逃窜,但它却也没有走远,饿的发绿的双眼仍然紧盯着湖面上的西海羚尸体。
可圆阵尚未完全结成,李晟就听见后方传来了羽箭的破空声,骑兵们赶忙用左手举起小圆盾,护在脸前。
李晟却并没有着急拿圆盾,只是将横刀掩于胸前,双目圆睁,专注于捕捉羽箭的轨迹。
“奇怪!这轨迹?”李晟一扣青海骢,准备奋力向前的功夫,就听到湖面上传来“啊呜”一声惨叫,断尾的雪豹脖间已然中了一箭,鲜血汩汩直冒,并在冰冷的湖面上迅速凝结在暗红色的固体。